#2. In the Name of Love
伊格妮嘆了一口氣,將冒險證明重新塞回腰包裡。
她的手扶著腰包的底部,重量比起離家時輕了許多,對它的消瘦,她無能為力。
她靠在冒險者公會牆邊的長椅上,靜靜地注視著人生沸揚的室內。近午時的人聲是最為沸揚的時刻,微酸的酒氣、萵苣與肉汁的氣味混在一塊,與冒險者熱惱的盔甲碰撞聲與交談聲放縱地和聲。這一切都離她十分遙遠,她只是坐著,任由溢出窗台的陽光曬在她深色的長髮上,渲上熱度。
公會的辦事員瞪視著她,她的側臉,她的軀體,彷彿要燒出縫來,她飢餓的錢袋顫抖著,但伊格妮仍得故作堅毅,或者,盡可能地裝作不存在。
告示板上的羊皮紙捲了起來,從她第一天入會時就這麼捲著,不知不覺都斑駁了。
她就像那張皮紙,不起眼地晾著,沒能攀上半點機會。
要是再過一個月妳還找不到合作夥伴,就得除名。辦事員是這麼說的。擠著兩條粗大的眉,沒好氣地將交雜的食物氣味全吐在她臉上。
伊格妮沉默地退開,將會員證明收起。他在地上吐了口淬沫,目光上下掃視著她。
她的會員證明上紅字印著的「斯克西」字眼赤裸裸地,比一般的諾和王國冒險者來的刺眼,一種羞愧的特權。在他們面前她像是赤裸的,公開展示的,於是她迅速地將身軀挪出辦事員的視線裡,不讓他們再無恥地打量她。
伊格妮忍著,將頭靠在窗台上,靜靜地等待,僅是等待。就像等著伊連特那樣。
也許她能做些別的事情,除了服侍,除了展示,除了躲藏,像個真正的斯克西人一樣。
像伊連特那樣。
伊連特閉起雙眼,夜幕緩慢地沉降下來,一路垂向他的指間。
營火的光溫柔地伸出臂膀,接住黑暗。馬還走著,駝著他的身體不斷起伏,朝遠方早已暗去的山脈前進。
陌生土地的天是冷的,即便一路往南,高漲的海拔令北方的披風都顯得單薄。
他懷疑馬匹是否能忍受往後的酷寒,山脈上的雪線終年堅忍地聳立著,毫無退卻。即使是隔離的二線部隊,也難以想像往後會是輕鬆之路。十年。伊森恩夢想的十年。
只要為諾和王國而戰,十年,就能成為諾和人。伊森恩離開時是這麼說的,他的手按在伊連特的肩上,溫熱的體溫流滲他的血液裡。
伊連特的手落在腰間的劍上,斯克西的太陽圖騰蔓延在劍的金柄上,伊森恩的劍。
他揚起頭,凝結地霧氣中星點在夜色中擴散,同族的馬匹行進聲在夜色裡此起彼落地迴響在山谷裡,宛如故鄉的低喚,遙遠卻亙古地,他們母親的平原。
她是如此的遙遠,伊連特即使連做夢都難以還原她的樣貌了,但每當他們想起她時,她卻好似仍熾熱地活在他們心中。偶爾他會將她的形象與伊格妮疊在一起,理由伊連特自身也不明白。
伊格妮深色的髮,淺色的眼,和他酷似的中性面容,分享著斯克西的血。
對她,他總感到虧欠,沒能讓她成為她所期望的戰士。但他不能,伊妮總是比他堅強的多。
她比他更來的像個斯克西的戰士。
所以她得留下。
戰爭結束後的第四年,諾和王國赦免了所有流落的斯克西族人。
他們成為了諾和人,透過一條法令,一張白紙黑字,還有一連串不成文的就業門檻。
她離家,不是為了逃離徹底適應諾和生活的父母,也不是為了被時代吞沒的斯克西歷史抗爭。她毅然決然地踏進冒險者公會,出自於自己的意志,為的是伊連特與她曾經破碎的夢。
冒險家已不同她初次邁進冒險者公會時,對她的存在從裡到外地排斥。他們已習慣了她的存在,也習慣了她的不存在。諾和王國裡已沒有斯克西的歷史,她們會逐漸地被淡忘,被同化,直到連骨頭都不剩。
會員證明上印著的「斯克西」是一種帶刺的特權,羞愧與榮耀,矛盾的一體共存。
伊格妮再度嘆了一口氣,她乾癟的腰包可不懂何謂羞愧何謂榮耀。對她來說果腹並不困難,如果只是為了活著,選擇孤行一生與籠牢之間並無差異,但靈魂的焦慮是如此的巨大,她無法藉由等待來安撫內心的飢渴。
或許她應該孤注一擲。伊格妮的頭柔軟地斜枕著窗緣,目光飄移在冒險者公會的大廳間。
午後的人潮退去,除了面熟的團隊,星零踱步在變形木質地板上的冒險者屈指可數。
她細細地觀察他們神情,語調與模樣,盤算著如何是好。攀談?收買?自我證明?她試過了,並非好選擇。她保住了半張披肩,掉了一週的伙食費與一只箭袋,卻沒能消弭他們望著她時眼神中暗藏的不安與界線。伊格妮沒試過威脅,但那似乎不是個選項。在異族的領地上她只有一人,缺乏恐嚇的本錢,更別說辦事員讓一切變得更為艱難的態度。
斯克西人成為冒險者是一種笑話,他們一切所作所為都需要王國公民的擔保,更甭說是冒險者如此獨立自主的行業了。她煎熬起來,被湧出地灼燙情感迷惑著。她感到伊連特格外地貼近她,與她重合在一起,藉由她的身軀呼吸。
她站起身,思緒變得透明起來,她的手擦過腰際上的單手劍,指尖因為溢出的熱度顫抖著。
「你是伊森恩的兒子?」
「是。」伊連特抬起頭,一張陌生的臉孔顯現在眼前,中年男人,諾和人的臉。
帳篷內的陰影將他的臉壓得格外蒼白,他的五官十分立體而修長,分布在眉眼間的皺紋將他面容中的銳利緩和下來。
塔利馬,現任騎兵部隊的負責人。伊連特記得他的名字。
「他的表現證明了斯克西人足以建立一支特殊部隊,上層這個月才批准下來。」塔利馬從凌亂的桌面上抽出一張文件,他的動作緩慢,灑脫卻帶著張狂的氣息。「我在訓練營中見識到你的實力了。」
伊連特沉默,望著塔利馬將任命書攤在他面前。
「我將新的部隊交給你,別讓我失望了。」
他瞪視著任命書,泥黑的文字暈眩地密布在上頭。他的內心是躊躇的,伊森恩從軍了八年,在諾和跟斯克西的紛爭正從王國外交指尖滑出桌面的時刻。父親的八年。塔利馬交給他一張紙。
「別讓你父親失望,他是個優秀的戰士。」塔利馬的目光來回掃視著他,近乎在刺探他是否會對此表現出任何情緒。
「──是。」他說,接過任命書的手有些顫抖。
「我會派人帶你到新部隊駐紮的地方去,會合之後馬上前往南德森山脈,前線的指揮官會給你進一步的指示。」
伊連特敬禮,退出營帳。他的指甲陷入手心,刺出紅色的月牙。
「你會感激他所做的一切的。」塔利馬的聲音尾隨著他的腳步扎在地上,伊連特讓它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青年踏進公會門口時,室內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他的出現分散了伊格妮稍早理清的思緒,也將辦事員的目光拔開,轉移到他的一頭赤髮上。
他的長外套領上繡著金線,一路滑至胸前,捲住中心是細寶石的菱形圖騰,在此時此地顯得過分鋪張了。
「巫師在這裡做什──」闊步上前的冒險家被他伸出的手擋了下來。
「巫師塔的委託,我需要一個護衛。」青年漫不經心地回答,雖然回答了問題,他的目光卻直落在辦事員身上。他有雙細長的吊眼與細膩的五官,據說是只在王國東部地帶才較為普及的特徵。
「這裡又不是托兒所,為什麼不自己挑一個?」擰眉,辦事員冷冷地回答。
「你說到重點了。」青年莞爾。逕自環視了一圈。
她覺得他在尋找什麼,非物質的。他的目光太過清晰,跟他的表現的行徑與言語不協調。
青年的目光穿過公會的常駐會員,最後釘在她身上。伊格妮可以看出他的訝異,但他的眼神裡卻沒有質疑,而是純粹、直感、深層的,
伊格妮記得那種感覺,飽滿地從語言中溢出,從血骨之間探詢到了隱匿於其中共享的意志。
「我的名字是拿爾。」他闊步走向她面前,毫無猶豫地伸出右手。
「我是伊格妮。」她說。從他的髮中看見一團燃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