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海藍色滲著木紋的門板,與黏著亮橘色的矩形房間,是黎明升起時,第一件從灰色水泥街道中突出的建築。它隻身落在石板路的盡頭,像隻初夢乍醒的劍龍,頂著鮮豔的板狀骨骼在密林中吐著柔軟的氣。一只圓亮的不鏽鋼郵筒懸在前頭,上頭黏附的白色卡紙上以黑色麥克筆粗略標記著「告白室」的字眼。烏溜溜的字跡追著從陽光下脫逃的灰色影子,飽滿地吸足水泥縫隙裡鑽出的陽光。
他提著裝著小笛,書卡與毛外套的錫水桶,在清晨還來不及沾上鵝黃的蛋白光線裡歪歪倒倒地走向告白室。他從深色外套裡翻著鑰匙,一手抹了抹橫在臉上的鼻涕,擰起眉以發直的雙眼用力地讀著門口的字跡。他說話的聲音彷彿喉頭吞著一顆雞蛋,混濁又滑溜溜地,積蓄著,後使勁噴出,化成一隻隻半生著後腿的蝌蚪,歪扭地遊成辭句。他對自己的成就喜孜孜地拍手,喉間哼著咕嚕聲扭開房門。
木門中是一個四周環著棗色沙發的小房,後頭又是一道同色的門,與大小相似的小房,門上鑲著網,透過網能清楚望見如同房間的兩側。
他在兩個房裡都沖滿一壺濃茶,退到裡側的小房,當茶葉浸泡的甜澀注滿室內時,他的一天便開始了。
第一個顧客是個身著西裝套裝的女人,面頰消瘦,上了妝厚實的眼袋仍散著疲憊的氣息,她甩著披肩的長髮,在郵筒裡叮叮噹噹投了錢,踩著高跟鞋走了進來。她為自己注了一杯茶,扭著唇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話來。她說起草皮,說起房租,說起晚歸的丈夫與古龍水同破鞋味的情人。他配合著她的換氣與斷句點頭,變換表情,看著她水中涎出的蝌蚪自在優遊。
第二個顧客是個長鬚老人,面容像團發皺的紙屑,他咿咿呀呀上氣不接下氣地吐著泡,白色的蝌蚪裹在裏頭小珠似地滾了下來,牠們遊的有點吃力,像他糾在一塊的痰音。第三個顧客,第四個顧客──他總是點著頭,用力地看著他們一張張迅速變換,交錯著喜怒哀樂的面孔,他不曾理解過他們嘰嘰喳喳地說些什麼,但點著頭總是能令滔滔不絕地他們扯出一張張欣慰的笑容。他也不曾記得他們的面貌,他們總是變得太快了,他還來不及在腦海中細細描繪出面部的輪廓,便流走了。但沒關係,休息時間時他總是拍著手,為他們離去前釋懷的臉感到得意。
謝謝你總是聽我說話。一個穿著桃色布底向日葵花紋洋裝的中年婦女流著淚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她的聲音迴盪在房子裡,要用全身的力氣才刷的掉。
他不明白她的謝謝為何,只對沾了滿房的蝌蚪感到困擾。太多了啊。他搔搔頭,希望下回她能把自己的蝌蚪管好。
黃昏的時候他把門鎖上,一天下來累積的蝌蚪全會游進郵箱,變成噹噹作響的零錢落進他的水桶裡。他撥開零錢,抹了抹懸著的鼻涕,掏出小笛,吹著不成曲的音符搖搖擺擺地走著。
阿姨說:我走了以後,沒辦法再照顧你了。你得想辦法養活自己,就算一個人很寂寞也要好好活下去。
他問:一個人為什麼會寂寞。
阿姨說:再也沒人認真與你說話。
他說:那我找很多人跟我說話。
他從口袋裡掏出字彙卡,一張張攤開。
告白 ㄍㄠˋ ㄅㄞˊ
(1). 明白告述。
告白室。他掏出一張空白的紙卡,在上頭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