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真的可以嗎?」
他問。口吻曖昧地宛如在攫取一團雲霧。
伊格妮仰首,平淡地笑了。
「沒問題的。」
拿爾別開頭,目光轉向他捲在手杖上的披風下擺。
伊格妮靜靜地坐在馬車上,低頭注視著他靴底沾上的一層泥圈。
「赫菲斯辛比我更需要他。」原先她別在胸前的三只太陽之眼護符,此時缺了中心,伊格妮下意識地將手心貼向胸前的空缺,拉維妮的指觸碰於上方的熱度彷彿還殘留著,她的聲音迴盪:那個人的靈魂還在這裡呢,與妳一起。
此時他已經離開了,她像撕了層皮的洋薊感到赤裸,拿爾卻更顯得忐忑不安。
他的手來回敲打著手杖杖身,發出落葉破碎般的明亮聲響。
他琥珀色的雙眼徬徨同乾燥的氣旋,旋出無數岔開的雲絲。
伊格妮十指交疊,擱置在裙襬上,她沒有穿上鎖子甲,腰間也沒有繫劍,蒼白的雙腿裸露在外,吐露出少女般稚嫩的陰柔氣質。她是顆完美的薊心,柔軟而白淨地。她知道她無法抑止她與拿爾之間遠去的常態,她已從硬實的甲殼褪脫而出。
她們過去並肩同型的幽暗道路此時已展開,她咬唇,感覺到體內鏽蝕的齒輪重新開始運轉。她不再是他的一體,她是伊格妮,伊妮,一個獨立的存在。
「我想伊連特也會希望我這麼做的。」她說。
拿爾欲言又止地,蹙眉,指腹摩擦著木製手杖的表面。
「......我──很意外。」
她是第一次察覺他的拙於言辭,敏感的心神附著在平靜的面容之下。
一切像是升天的蒲公英種子,伊格妮撿拾起來絨毛下她嫩綠的莖,拿爾也彷彿從她褪脫的綠中映照出他刺蝟般對嫩草原始的心悸。
「我一直覺得,我會愛他一輩子,即使到現在還是沒有改變。」伊格妮停頓了片刻,說:「所以,能夠知道有人以一生付諸的方式愛他,伴隨著他,對我來說就是幸福了。」
「是不同的愛。」他說,與其說是困惑的,更是帶著一絲苦澀的尖銳口吻。
「或許他比我更愛他。」她莞爾。「所以,我更必須向前走了。」
拿爾瞇起雙眼,赫菲斯辛單薄的身影浮現在記憶裡,他小心翼翼地將太陽之眼握在手心,雙手像是包裹著珍珠的貝殼。他只是一個普通至極的工匠學徒,但他帶走了包裹在她身上那層如影隨形的白色薄霧。伊連特的靈魂。她與他最後相連的的束縛。
拿爾無法猜測一條逝去的連繫,正如同他或許窮極一生都無法明白伊格妮生命似的愛,或者伊連特與赫菲斯辛軟體動物似的連繫。他用令人困惑的方式與她同行,分享著連自身都無法理解的共享靈魂,直到她終於從海中回歸。
「我把一切都還給伊連特了,是時候該為了自己而活了。」她的口吻柔和,聲音綻放在大氣中。伊格妮此時是多麼的清晰,全身上下如沐浴在晨露中似地閃閃發亮。
他感覺到她的灼熱,體內蓄勢待發的奔流能量。
「那麼,妳接下來要做什麼?」他問。
「我不會再背負伊連特的身分了。」她望著他。「也許,我該回去掃他的墓。」
他微張的唇顫抖著,很快地便再度闔上。
「但是,我並不想放棄作為戰士的身分,一個旅行者,一個──搭檔。」
在她真摯的話語面前,拿爾的臉頰燙了起來。
「我想妳或許會需要這個。」拿爾伸手探入腰包,掏出一只純銀的戒指,戒身鑲著一顆星型的灰色石頭。「代替伊連特的太陽之眼。」
她接過戒指,星型的礦石在陽光下浮出極光般的彩光。
「拉維妮給我的,晨星女神祝福過的魔法石,給予戰士的守護,克服死亡......」
「並賦予勇氣。」她說。
他們相視,也相識,柔軟的目光相會地有如赤裸的孩子。
「那麼,從今以後,我的靈魂將與你同在。」
伊格妮說,親吻她指上的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