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文字
校園中的泳池總是他的心所滯留之處,他發現唯有那片夕陽下散發著粉橘色光輝的紫色水面能使他拼湊出自己破碎的相貌。
他躺在池畔的草地上,海草般的領帶死氣沉沉地趴在胸口,隔著細細網凝視著傾斜的水面。有時他轉動舌尖,像是品嘗著那無波無紋的水面是什麼樣的滋味。他會想,清淡的,盛暑中的薄荷味冰塊的氣味。有時他只是望著,心思飄向繁複數字組合出的數學世界,或是一張張從腦海中浮現的模糊臉龐。如果他可以明白,他與生俱來那調侃式備受青睞的體質是源自何方。那麼即便他活得像隻黏滑的蛞蝓,他也能停在葉片上細細地呼吸。腦海不總像台過熱一台的收音機,毫不止歇地轉播著一個個陌生頻道的聲音。
因此他躺在草地上,用指腹敲打著腹部,胡亂啃咬著草葉,在林葉交錯的陰影下放任自己的意識四處遊走,直到午後的熱意宣告休息時間的終結。他才拍拍黏了滿身的草葉緩緩走向校園。
他像隻容光煥發的獅子穿越水泥長廊,步伐輕巧地彷彿在跳舞。潮濕的人群會順著他的足跡蜂擁而上,將大氣摩擦的混濁與悶熱。他的意識搔癢起來,從一張張模糊、交疊的臉孔中感覺到通往海溝的道路關閉起來。
一直到入秋的時節,紫色的泳池表面轉為深邃的奧藍時,那個少年木偶般的身形會在他離去前悄悄地顯現。他的制服總是整整齊齊,深藍色的西裝一塵不染地掛在高瘦的骨架上,俐落的短髮滲透出過分精明的氣息。少年的腋下夾著一綑信件,食指不斷推著滑下鼻樑的粗框眼鏡,用帶著敵意的謹慎眼神掃視著四周,活像個秘密情報工作者,一絲不苟地審視每一寸足跡。
換季的那天中午,他一如往常在樹蔭下偷偷看著少年捧著書信而來。對方巡視完四周,沒有察覺到他隱匿的身形,變緩慢而細心地清點起信件的數量來。他默默地與他無聲的唇一起數道: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
最後一封信件的身分被宣告出來時,少年突然將它們一股腦兒地全扔進泳池裡。隨著發軟的密封信件轉變為黯淡的紫灰色,緩緩浸入奧藍之中,一種美滿的微笑從他稚氣的臉龐上逸散而開。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參與一場未受邀請,神秘而莊重的秘密葬禮,目送文字逐漸在水中死去。
理解到這點的他,突然感到心情暢快無比,走回教室時除了自己腦中輕哼的旋律容不下任何一絲外界頻道傳來的雜訊。
明天。他想,也許他會問他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