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跳水的土狼
他仰頭,視線恰好與弓身蹲於前的少年四目相對。少年的手攀在窗緣,皮鞋踩在空位的桌面上,歪斜的牛角帽與卷髮幾乎遮住半張臉,稚氣的臉龐揚起一陣得意的笑容。
自動鉛筆的筆芯斷了,啪嚓一聲在題庫的答案欄上散出煙花似地粉塵,但他沒有注意到,因為折斷的短芯咕嚕嚕在紙面上滾動時,少年像隻獵豹似地穿過玻璃窗,灰色的背脊柔軟的一躍而出。
他瞠目結舌地傾身貼像窗面,彷彿看見少年的軀體旋轉,在清脆的破碎聲下墜入黑色的雲霧之中,
透明的水花穿過窗面,沁冷地像雨珠般落在他的臉頰上。
導師悶哼了一聲。他連忙低下頭,藏入日光燈冷光下,夢囈似地埋沒於文字之中的學生之中。他們像是在霧中行軍的夢遊者,垂頭喪氣地包裹在髮絲形成的密林裡,除了將渾濁的視線貼在雙手陰影下的黑紙白字,他們甚至不懂得如何在大氣中呼吸。
吊扇的嗡嗡聲將燈光打成波狀的碎片,睜著雙眼便能聽見細小的節奏,他在頁面空白之處開始塗鴉,一條蜿蜒的線,圓滑的曲線,濃密的碳粉痕跡,彷彿要把少年的樣子與室內隱密的旋律全部吸入紙面上。黑白的漸層之中他的筆下溢出虹光,不是大樓外瀰漫雜亂的人造冷光,而是獵豹毛髮上的奪目的光澤。
你又再畫什麼了啊?小威乾淨的手指伸向他的橡皮擦時,他才注意到已經是休息時間。
小威將橡皮擦在手心中拋擲,剛硬的側臉與俐落短髮像隻土狼。
我在畫海。他說。心想為何小威這樣稜角分明的人能夠如此自然地消失在夢遊者的行列裡,將身上溫暖的氣息與堅硬的意識藏匿的無聲無息。或許每個人都是如此,總是夢著,在吊扇拍打的聲音中融化,潛入同樣幽密的叢林裡,只有在清醒時才會從模糊的輪廓中浮出,顯露斑斕的色彩。
嗯?我覺得比較像陸生動物,這裡有四隻腳,跟尾巴。小威的手指指向碳粉的陰影。
還有翅膀。
小威回過頭,用富饒趣味的眼神注視著他。海有翅膀?
他微笑。沒有回答。
晚自習結束的時刻,他牽著腳踏車和小威一起走回家。
飛蛾在路燈下劃開濃稠的夜色旋轉, 他盯著牠們困惑的軌跡時,小威從書包裡掏出一顆便利商店的御飯糰給他。他小心翼翼地剝開外皮,用單手吃了起來。塑膠套濕潤地黏在手指上,像是一層保護膜。飯粒的緊實地相黏在一起,清淡的鮪魚鹹味從齒間滲透而出。
海有翅膀嗎?海會飛嗎?
我不知道,你覺得人會飛嗎?
我在一本書上看過,上面寫著:人曾經有翅膀,但人忘記了怎麼飛翔。
那我想海應該也會飛吧。他回想少年的飛躍,少年透明的身軀,水花飛濺時的鹹味與微甜。
獵豹身上是動物的氣息,健敏的四肢與柔軟的腳。但他們的步伐是多麼的相似,就像他們剛從密林中學會呼吸的時候,五官與氣息都融在一起。他們都住在海裡,同時正在學習怎麼呼吸。
土狼會看過海嗎?小威。他將飯糰的包裝揉成一團,塞進口袋裡。
我不知道,但我很確定牠會跳水。小威咧嘴,得意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