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車
尚與小威相見的最後一天,是雷雨交加的初夏。
站在禮堂中他抿著唇,仰首望著濕潤的玻璃融出明暗交錯的色塊。沾附在窗面的流動水珠,將迴盪室內的麥克風聲吃的一乾二淨。
他一點也沒聽見,師生的致詞,滴上女同學襯衫胸花的淚珠,全都滑不溜丟地從他切換的頻道裡滑進了又深又遠的滑水道盡頭。
尚只矮了小威三公分,隊伍的距離卻顯得遙遠。於是他盯著窗外,聽著淅瀝瀝的雨聲,整個上午都沒能跟小威說上一句話。
雨下的傾天,只是走在走廊外側一時間運動鞋與長襪便會吸飽積水。步行時水珠從鞋尖濺出,腳底軟綿綿的,腳趾頭悶地在濕漉漉的襪裡戳動,追著夏季被遺忘的乾熱。
典禮結束後,一切也跟著畫上句點了。
大雨澆熄了學生午後相聚的熱情,也澆熄了緬懷校舍的奇想。小威的背後被屋簷下排水管的水流浸濕了。打著噴嚏,他遙望著鐵灰色的天空。
尚與他並肩站在長廊下,巨大的雨聲吞沒了他喉中的話。
最後他們什麼也沒說,小威意味深長的凝視著他,用手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他遠去的背影消失在雨裡時,小威帶著爽朗的笑用手勢向他道別。他掌上的餘溫還殘留在肩上,隨著雨聲裊裊散去。
尚佇立在人影稀疏的長廊上,靜靜地望著高中生涯的結束。
他完成了向日葵的圖,潮濕的天裡卻沒能拿給小威看。
他來無影去無蹤地走了,搭上前往花蓮的火車,前往他的大學。
尚將圖捲起,躺在打包好的行李上,將北上的月票緊緊捏在手裡。
將雙手貼在耳上,便可以聽見風聲。
然後你把一隻腳邁前,就能踩進海裡。
往前走,耳中的聲音便會與海浪聲混在一起。
你便分不清楚了,那樣的聲音究竟是源自自己內心,還是從外頭流進來的。
他照著小威說的話做,一步步走在海水裡。
小威走在他前面,兩個人的足跡不斷被潮水沖刷的一乾二淨。
我想要跟你在一起。尚說。
我也想跟你在一起。小威說,指著遠無盡頭的海岸。但是還沒有結束。你得繼續走。
他哭了。潰堤的淚水墜入海中,便分不清是誰的了。
小威在他的哭聲中跑了起來,隱沒於雪白的波濤裡。
他追在後頭,風聲灌入他護在耳邊的手。他跑著,追著消失在沙灘上的足跡。步伐卻明快地彷彿像是以自己的意志奔跑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躺在大學宿舍的床墊上。在黑暗中,記憶卻出現了斷層,仍以為自己躺在家中的行李裡,等待著高中生涯的句點。
他疲憊地悶哼,翻身意圖再度陷入夢中,回歸懷念的淚裡。
夜半走廊遠處飄邈的電音節奏在大氣裡擴散,似夢裡的海浪,也似一種發自內心遙遠,模糊的旋律,平息了夜深的徬徨。
於是他再度睡著時,連淚的記憶都忘了。
小威寫信給他。
LCD的明亮螢幕刺痛著他的思緒,他不帶手機。
所以小威寫信,白色的信紙貼著洋香瓜的郵票。
洋香瓜的圓令他想起晚自習的燈光,白蟻群聚於昏黃下爬行的翅膀,折出虹的色彩。
他突然想起便利商店的鮪魚飯糰,與腳踏車輪軸沙沙作響的轉動。
尚沒有拆信,拎起灰色的運動外套與帆布背包走出宿舍。
他買了一輛銀色的六段變速腳踏車,在一座不曾去過的公園的車道上疾馳起來。鮪魚飯糰將他的背包吃的沉重,清淡的鹹味淺淺地溢了出來。
尚騎著,從熟稔的柏油路邁進陌生的道路上,陽光的金,樹木與草地的綠,輪軸打出的波,在白色的水泥道上交織著。他騎著,朝著未知道路的盡頭。
風吹著他整齊的瀏海飛揚,他在微熱的體溫中笑了起來,會心地。
夢裡海潮的聲音就這麼淹了上來,沖過他的車輪,在他的耳邊發出柔和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