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筒
他們叫他賽璐玢。
彷彿他原先的姓名早已淡在玻璃窗中流動分子的傳輸。
他總是坐在教室牆角,距離講台最遙遠的角落,靜靜地,從漆黑的角落裡凝視著遠方。
或許是由於他的沉默,也或許是他長年夢遊似的眼神讓他們遺忘了他也是活著的生物,僅有那麼一些,火花似的靈感在空氣中閃閃發亮的時候,他們會穿過他的座位,大聲說:啊!賽璐玢,我都忘了你還在這裡。
他會仰起頭,緩慢地撥開半長不短的的瀏海,困惑地望向對方。但往往僅是一瞬間,他的眼睛便會從清晰的目光墜回晦澀迷濛的黑霧裡。
偶爾,陽光將壟罩他的黑影照的稀薄,微風吹散他的髮絲,或是他呼吸的聲音變的太過清晰的時刻,他會咬唇,向著自己從暗影中浮現的黯淡身影生起悶氣,他缺乏日曬的指節會因為揪在一起變成陰鬱的淡紫色。也許那樣的感受很接近漿果的苦澀,但大多時候他會拋開這些事情,埋頭進入自己玻璃紙般的領域裡。
漸漸的,他在ID欄上也填上了賽璐玢,即便那個名字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他潛入的虛擬實境遊戲《方陣》只有黑色輪廓的白色色塊,經常由於視覺錯亂變徹底溶於背景之中。它的單調與缺乏刺激使得伺服器上顯示的玩家數量總是稀疏,屈指可數。但他喜歡那個世界,靜謐而單調的,像條漫無盡頭的直線,只需望著,集中精神,全心全意的望著,便如同浮在水面上一樣的自在。他不需要做些什麼,等待,或是伸出手推擠幾塊飄在空中的色塊,它們會隨機重組成各式各樣的有機形狀。
敲敲。你好啊。── Fürst
Fürst的訊息從他白色的休息空間伴隨著輕響,彈跳出來時,他全身僵直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想著脫下手套,扔下耳機與頭套,再接觸那從腳尖一路湧上頭頂的焦慮。
我是,Fürst。── Fürst
但好奇心總是比焦慮勝了一些,他遲疑了片刻,拉出虛擬鍵盤。
王子。──賽璐玢
他被自己訊息彈出時的叮咚聲嚇了一跳。
對,是王子的意思。驚訝了,沒想到會有玩家知道,瞬答耶 :-) ── Fürst
‧ ──賽璐玢
讓我猜猜,你一定是喜歡用搜尋引擎的人,德文系?不然,就是怪胎。──Fürst
猜錯了。都不是。──賽璐玢
我喜歡你的ID,可以加好友嗎?一起玩?;-) ──Fürst
他把鍵盤甩出畫面,Fürst的申請欄卻遠比他反應更為迅速地跳出來。
他看見他的肖像,從訊息欄浮了出來。不知道是對方對外貌無比信心,或是同他一樣蠻不在意在冷門遊戲中刻意美化自己的樣貌,他的肖像是一張中學生的大頭照照片。
乾淨的臉。他想。修長陽健的,微長的瀏海自然下垂至眉間。但他不想。
拜託~~自己一人我快無聊死了 ──Fürst
新的訊息跳了出來,彷彿探知到他的想法。但他不想。
:'-( ──Fürst
我...他打,刪除,發言,又再度將對話欄消為一片空白。
不喜歡,就刪掉我。──Fürst
那一瞬間,他感到暈眩。他咬著唇,忍下氾濫的徬徨,用顫抖的指按下接受。
謝謝。──Fürst
訊息彈出後的幾分鐘,王子的人物形象登入他的會客房間。
他差點心臟病發,從自己疊於螺旋塔上的方塊座位上跌了下來,雙眼瞪大,戰戰兢兢地退至角落。
哇,這真是──嘆為觀止啊,我從沒想過方塊可以這樣用。王子環視空無一物的四周,大兩步跑上螺旋塔,目光飄向四肢僵硬的他。王子的虛擬外貌與他的照片如出一轍,但他頂著的不是黑髮,而是接近透明的薄金,上頭沾著一些也許是程式運作錯誤殘留的點陣色塊,在他移動的時刻落了下來。相較之下,他的人物形象裹著厚重的黑色布料,低垂的帽簷幾乎掩蓋住整個臉孔。
他望著色塊沾在他白色的地面上,低聲嘟噥。
喂,賽璐玢,你玩到哪裡了?過關卡10了嗎?王子大聲說,生怕布料將聲音全吸淨似的。
他別開頭,避開王子的目光。王子嚷著數字,直到1的時候他緩緩點頭。
《方陣》是款畫面粗糙的解謎遊戲,在色塊不明顯的地圖中尋找通往下一個關卡的「門」,隨著關卡的提升,地圖的地形構造會越漸複雜,色彩方塊也會渾淆肉眼識別色塊差異的能力。但這並非他感興趣的事,因此也從未試圖去理解規則。
王子搔著頭,搖頭晃腦的觀望了片刻之後,在他身邊蹲了下來。
嘿,我們來組隊吧。
他倏地仰起頭,臉孔依然避開王子直接的目光。王子髮梢上沾黏的點陣碎花又落了幾塊,掉在他交錯手肘上的黑色布料,彷彿是星零的星點。他說不上是什麼樣的困惑,帶著惱怒,卻波紋陣陣地在他的心底激起漣漪。
日復一日他依然在窗邊盯著透白的天空發楞,他的心思卻在斜影中發泡。
他忘了他是什麼時候學會握住他的手,從王子的諧音代稱,換成了王晊,晊。他們一前一後搜尋出口的距離一天一天縮短,晊一頭彩色點陣色斑就這麼一塊塊在他的會客室落了下來。他教晊用色塊堆砌建築,晊一點一滴讓顏色透進他的世界裡。「他的」會客室變成「他們的」。他習慣晊的出入,習慣等待,被等待,習慣從賽璐玢的身分褪脫,在晊的面前變為別樣的生命。
一開始我覺得,這真是單調的世界啊。晊說。但是漸漸得好像可以懂了。
他望著對方,躺在擴張建蓋的空中花園裡,與最初相同的,他的世界依然僅有黑白交錯,但它終於可以自然地容納新的事物。
僅是白色,光澤也是多層次的。他舔了舔唇,口吻忐忑地彷彿他是初次望見流星的赤子。
要像你一樣,看的很仔細才行呢。
晊長吐了口氣,從畫面中拉出遊戲選單。
我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的。他想,卻沒有說出口。
新的關卡出來了,賽璐玢,你要試試嗎?
遊戲視窗閃動著數字42。
聖杯二。他想了想,臉頰透紅,點點頭。
關卡42是雙螺旋梯的地形,米色黑框的色塊不規則地波動朝上延伸,穿入天藍色的人造星空,路途之長,樓梯底層幾乎無法看見樓梯的盡頭。
做為難度:困難的關卡,這樣的地形設計會不會太沒挑戰性了。晊望著天空,顯得困惑。
設計很漂亮。他說。晊轉向他,笑了。
你要把會客室改成這樣嗎?
修一修。
那就快點找到出口吧。三步併作兩步,晊不等他回答便迫不及待地挑了一座階梯跑了起來,鞋底順著步伐在長梯上噠噠作響。他瞇起雙眼望向遙遠的天空,習以為常地尾隨在後。一段時間晊會回過頭,朝他招手,等待他追上。
太簡單了吧,連陷阱都沒有,簡直是送分關卡。接近終點時,晊大聲嚷嚷。
他落後晊幾個階梯,彼此都沉浸在即將達成的共同目標。階梯的色塊無聲無息迅速地化為點陣分崩離析時,晊與他絲毫沒有警覺。
於是他在繽紛的點陣色點中下墜,朝下方已轉為暗黑色的背景色落去。他以為他會這樣摔下去,碎成一片電子數據。但晊的手伸了過來,猛烈地將他扯了上來。
他旋轉,失去重心,重重跌坐在青色的天空下。
晊──他呢喃。晊上半身趴在他的雙腳上,懸在空中的下半身部份蒸發為星點。
他瞪大雙眼,彩色的方塊密集地打在他臉上,雲霧似地在晊黑色的瞳孔裡上升。它們閃閃發亮,交錯,旋轉,分離,並組合為各式各樣的幾何圖案。他的心狂跳,無法呼吸,溫暖的熱意從血管裡蔓延,彷彿在斑爛的色彩中飛翔。
嗨,我叫王晊。很高興認識你,可以拉我上去嗎?
我叫洛軍。他說,揚起的嘴角肯定伴隨著一張通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