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
拿爾初次見到她時,她正彎腰,單腳跨上木製長椅邊緣,繫上綁腿的繫帶。她半長不短的黑髮隨著身形的弧度自然下垂,半掩她消瘦而蒼白的臉。她的眼神漫不經心地集中在長腿上,不疾不徐地張合柔軟的指腹纏著絲線。
冒險者公會人聲沸揚,甜萵苣、茄汁豆的氣味,午後脹腦的燥熱與金屬鎧甲的細碎碰撞聲全吸在一塊,像攤濕潤的海綿塞在灰暗狹窄的木造房屋裡。
他站在任務布告板下,目光穿過沸騰的人聲落在她身上。她的身軀陰柔卻剛健,半身鱗甲緊貼著身軀,大腿兩側斜掛著長劍與短弓,粗曠地袒露她戰士的身分。
他的深視被她凝住了。一切嘈雜都顯得舉無輕重,無能介入她與他此時共享的共時性。她完成動作,慵懶地抬起頭,他們便相視了。
他沒有挪開目光,她也沒有。或者,似乎沒有任何理由能阻擋他們從彼此的目光中探知彼此的氣息。
也在那個時刻,拿爾知道她是他想要的,尖石般質地堅硬的前衛。他掏出懷中泥封的任務紙捲,她傲然地走了過來。
她步伐端正,無畏地站在他前方,單手扣住長劍,發出細小的聲響。
從那個時刻開始,他們便開始了兩個人的旅行。
伊格妮,斯克西人。他從腦海中的咒語櫃中騰出一個空間,讓她流了進去。
「半個,我是混血。」她說,臉頰在營火上閃著橘色的光輝。
「因此妳學劍,卻還帶著馬弓。」
伊格妮別開頭,視線集中在金色的火光裡,彷彿想穿透焰心攫取它的熱度。
「我出身於騎士家族。」她用低沉的聲音說道,退向樹葉堆疊而成的簡易床鋪,單手握著長劍便背對著他躺下。
拿爾用短刀將仍架在火上的獸肉削成片狀,用乾布與麻繩裹起。在木材燃燒產生的爆烈聲中,她的背影寧靜地像隻巨大的海螺,火光同潮水般來回拍打著她的身軀。
他張開結界,透明的膜伸展開來,柔軟地包裹住營區,他用手杖撲滅營火,平躺在地。
漆黑的森林裡泥土還滲著溼氣,拿爾能夠清晰看見潔白的月光下魔力的流動,意識清晰的時刻,結界強化他捕捉有機體的能力。伊格妮的魔力是朱紅的,卻附著著一層蒼白的霧氣。她的氣息變得模糊,中立,硬化地如同海生物的甲殼。她既柔軟,也剛硬,像顆赤裸的同株。
在夜間她身上的骨骼無聲無息地增長,於清晨剝落。她不說,他不問。
踩踏在過客與熟識界線上的關係是安逸的,未知便是彼此建築信任的基石。但出自於樂於探索的天性,他對她渾然天成的白色甲殼有著異常的興趣。如果能夠敲碎它,置於鏡面下,他魔法師的天命便能得到滿足。如果那是斯克西人剛烈的游牧性格殘留下的遺產,他回想居於魔法都市時讀過的文獻,也許是那樣血脈中流藏的訴說......
拿爾倏地翻起身,從行李中撈出他隨身攜帶的手書大記事。斯克西混血的劍士,他的確曾經聽聞。他用手杖尖端的白水晶微弱照明,查閱他的記事書。
並不是久遠以前的歷史,十年前王國爆發的國家內戰,騎士英雄伊恩森的戰死──他的兒子,接替父職,天賦異稟的騎士伊連特三年後同樣戰死沙場。在冒險者公會劍技出類拔萃而成名的,獨行女劍士伊格妮。
拿爾闔上書,塞回行囊裡。年代表的兩行文字,便是一個家族唯一殘留的記憶。無須言傳,也無須歌頌,連同文字一同消逝在集體的意識裡。他也無須記得。
他意圖撚息光源時,不知何時起身的伊格妮正注視著他。
深夜的暗影下她的五官顯得異常立體,深色的眼光滑的彷彿堅固的沒有深度。
他把光打散,碎光飄向黑夜,淺色的螢光如同紛飛的螢火蟲。
螢光落在她的臉頰上,滑落她的髮絲。她的輪廓沾著螢光,顯露出一張蒼白的,青年的臉孔。他的記憶並沒有殘留在暗影之中,但帶著吐息没入她的軀體裡。
妳的生命不是自己一人的。
他說,聲音附著在空中,沒有傳遞出去。